1897年1月15日,浙江海宁硖石镇首富、当地商会会长徐申如家的独生子呱呱坠地。这个含着银汤匙出生的男孩,就是后来以非凡的诗文才情蜚声中国文坛的徐志摩。这位民国才子凭着对艺术的超卓见识与造诣,以画为媒与画界名家交际联谊,在民国画坛上留下了几多丹青情缘。
徐志摩
艺海撷波领略画中精妙
才女林徽因在《悼志摩》一文中谈到“志摩的兴趣是极广泛的”,五花八门几乎无所不涉,其中特别提及他对绘画兴趣深浓,“领略绘画的天才也颇为可观”。诗画相通,正如徐志摩告诉学生的那样:“要真正地鉴赏文学,你就得对于绘画、音乐有相当心灵上的训练。这是一条大道的两个旁支,前者是空间的艺术,后者是时间的艺术,同样是触着心灵而发的。”他将自己暑假从杭州寄给林徽因的几封信称作“描写的水彩画”,用英文极细致地写出桑田的颜色,仔细观察每一分嫩绿、每一色鹅黄,有时竟望着园里一带断墙半晌不语,默默体会描摹“那墙上向晚的艳阳和刚刚入秋的藤萝”,表现出对色彩和绘画美的特别感悟。诗人进行文学创作时更是自觉借鉴绘画、音乐等艺术表现形式,所作诗文讲究色彩构图,富有节奏韵律,宛如一件件精致优雅的艺术品。
徐志摩善于交友,他在画界最负盛名的益友当数傅来义与刘海粟。傅来义是徐志摩为英国画家兼艺评家罗杰·弗莱所起的中文名字,两人经常在剑桥论艺,并结为终身好友。傅来义为年轻的中国诗人开启了艺术新视野,指引他进入新派画家殿堂,见识西方绘画艺术的魅力。受其影响,徐志摩不但熟悉且最爱达·芬奇等文艺复兴时代巨匠的画,而且对印象派等现代绘画也有极高的鉴赏力。他回国后曾数度函邀傅来义赴华参访,一则实现其“在西湖的柔波上一舟容与、调弄丹青”的梦想,二则为国内大众演讲美学这一系统性严肃学问的原理和作用,期冀举办一个对中国美术有较大影响的联合画展。徐志摩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长刘海粟在艺术上同声共气,互为知己,都有着不向世俗妥协的做派。诗人认为国内画子中“求笔下有力、胸中有气如海粟者,盖无第二人”,他“从自身的脉搏上觉出”画家从布局配置到笔力运用,以及色感把控的精妙所在,用艺术家的慧眼和情怀赞叹画家杰作《南高峰绝顶》是“一首画着的诗”。当“美专风潮”愈演愈炽之际,正新婚宴尔的徐志摩诚邀刘海粟带画布来硖石新庐同住,“避尘世喧烦”而不必“在海上烦恼丛中讨生活也”。他还用撰写艺评专文、赴美专演讲、代友索讨字画等方式,力挺此“艺术叛徒”高擎新美术运动大旗,“完成一生使命之机缘”。1927年底,他又在《上海画报》上盛赞画家天赋独厚,表示支持其出国几年的决定,因为“身上本来长有翅膀的,何苦屈伏在卑琐的地面上消磨有限的光阴”。
徐悲鸿赠徐志摩的《猫》
《美展》第五期刊登了“二徐论战”的两篇文章
“二徐论战”留下传世画作
徐志摩自称画坛“素人”,美展期间却凭借其独到的艺术见解与开放意识,就中国绘画艺术出路问题与画家徐悲鸿掀起了一场著名的论战。作为美展的主要组织者之一,诗人同徐悲鸿、李毅士、林风眠、刘海粟等画界名流被共推为展会总务会常务委员,尽管是“为他人忙”,但徐志摩仍乐此不疲积极筹备,还与杨清磬、陈小蝶负责编辑《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美展汇刊》,旨在为文化艺术界提供学术争辩和思想交流的平台。
此次美展首创国家主办艺术展览的形式,规模空前宏大,陈列有传统书画、西洋画作、雕塑、摄影作品、工艺品等万余件,中外观众近十万人次。但令人颇觉遗憾的是,身为美展常委之一的徐悲鸿出于对西方现代主义的极度排斥,无论徐志摩如何再三动员,始终拒绝将自己的画作送会参展。为表达对徐志摩等人将现代派风格作品引入美展的强烈不满,他继而在4月22日专业刊物《美展》第五期上发表《惑——致徐志摩公开信》,指斥马奈、雷诺阿、塞尚和马蒂斯等现代派画家庸俗浮劣,旗帜鲜明地倡导中国画坛要走写实主义道路。徐志摩则于同期回敬一篇《我也“惑”——与徐悲鸿先生书》,针锋相对地为西方现代派辩护。文章直指悲鸿兄“过于言重”,认为艺术品评的态度应更冷静、理智,高屋建瓴地从绘画流派角度告知世人,现代派画风作品有自身魅力,被中国画家所效仿是必然的。首段末尾还假借嫂夫人蒋碧薇责怪丈夫的口吻,对“严正不苟的悲鸿先生”加以调侃,“说到这里,我可以想见碧薇嫂或者要微笑地插科:真对,他是一个书呆!”
论战文章刊发后第三天,徐志摩给远在欧洲的好友刘海粟写信,谈及“我与悲鸿打架一文,或可引起留法艺术诸君辩论兴味”,期望将论战范围扩大,自谓“悲鸿经此,恐有些哭笑为难”。徐悲鸿继而撰发《“惑”之不解》,重申其对写实主义的坚执,徐志摩则又洋洋洒洒写下6000余字文章,可惜因版面所限未予付排。“二徐论战”说到底是两种审美意趣、创作风格差异所致,但仍可从中窥见徐志摩作为理论家和诗人的文笔风采。
论争暂告平息,但余波犹存。1930年前后,徐志摩有一篇写猫的散文问世,文中赞美猫“是美丽与健壮的化身”,至少是“一个纯粹的诗人”。去过徐志摩、陆小曼婚后上海寓所的友人都知道,他们家里养有一只绰号“法国国王”的大白猫,常端坐书桌之上且颇通人性,而一般读者皆认为作者借猫描摹自己挚爱的女子。刚与诗人打过笔仗的徐悲鸿很快便画就一幅《猫》赠予徐志摩,并在画幅右上角题款:“志摩多所恋爱,今乃及猫。鄙人写邻家黑白猫与之,而去其爪,自夸其于友道忠也。”众所周知,徐悲鸿擅长画马言志,多以画猫小品酬答友人。赠予徐志摩的猫画,形象精妙生动,题款更是暗藏玄机,体现了画家的多层含义。徐悲鸿明知诗人借猫喻人,却故作不知,促狭之意令人莞尔;又以“无爪猫”喻义西方绘画,欲“去其爪”而加改良,表明自己坚持写实主义的文艺观。跋中最后一句影射当年蒋百里因唐生智起兵事件牵连入狱,徐志摩闻讯即奔赴南京“随百里先生坐牢”之事。画家于玩笑应酬间,将他那位诗人朋友兼论战对手大大“揶揄”了一番。
文人间讲究礼尚往来,获赠者当时做何感想现已无人知晓,但从1931年夏诗人路过南京到画家家中看画这一细节可知,艺术家的境界绝非凡夫俗子所能想象——尽管意见不合,但两人旅欧期间缔结的友情未受影响,即便争吵也自有一番乐趣在其中。徐志摩不久因空难去世,那幅纸本立轴名画《猫》以后几经流转,近年来竟以上千万天价出现在北京某艺术品拍卖会上。睹画思人,遥想当年诗坛骄子与画界巨擘双星闪耀,二徐“交会时互放的光亮”为民国艺术天空留下了永恒的印迹。
陆小曼所作山水长卷(局部) 浙江省博物馆藏
胡适、杨杏佛和贺天健在陆小曼所作山水长卷上的题跋
名媛画卷见证生死之恋
徐志摩第二任妻子陆小曼多才多艺,在绘画方面尤有天赋。20世纪20年代中期,她因徐志摩的关系拜刘海粟为师,学习传统绘画,还参加过中国女子书画会,却耽于纸醉金迷的生活时常搁置画笔。两人婚后,徐志摩不断劝导陆小曼切莫荒废才华,“先从绘画中发见自己本真”,“俾能于线条彩色间见真性情”。1931年2月,徐志摩应胡适之邀到北京大学任教,无奈陆小曼不愿迁离上海,借口之一就是要学好一门画后再见以前的朋友。诗人在劝其北上的信中谈及自己对于学画的独到见解:“既然你专心而且诚意学画,那就非得取法乎上,第一得眼界高而宽。上海地方气魄终究有限……你实在应得到北京来才是正理,一个故宫就够你长年揣摩。眼界不高,腕下是不能有神的。凭你的聪明,决不是临摹就算完毕事。就说在上海,你也得想法多看佳品。手固然要勤,脑子也得常转动,才能有趣味发生。”
是年春夏之交,陆小曼绘制了一幅山水长卷,画面缜密秀润,清丽淡远。徐志摩对此画爱不释手且随身携带,一有机会便请身边的社会名流观赏题跋,以期激发陆小曼的创作兴趣。北大美学教授邓以蛰(中国两弹元勋邓稼先之父),精于绘画鉴赏与收藏,徐志摩特请他为画卷装裱、题跋,使之成为“很神气的一大卷”。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围绕中国画写实与写意孰高孰下的问题,一干名家俊彦在这幅画卷上展开笔墨激辩:胡适尽管肯定“小曼学画不久,就作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但以小心求证的科学态度评说艺术,称“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要她“拼得死工夫,自成真意趣”;杨杏佛、贺天健则对胡适的不解风情大唱反调,分别题跋曰:“手底忽现桃花源,胸中自有云梦泽;造化游戏成溪山,莫将耳目为梏桎”;“东坡论画鄙形似,懒瓒云山写意多;摘得骊龙颔下物,何须粉本拓山阿”,二人认为作画不必拘泥于形似,更应注重其文人之气。不到半年工夫,凌叔华、梁鼎铭、陈小蝶等画界名家所作题跋亦缀满笺尾,令画卷熠熠生辉,艺术价值倍增。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原本打算将此画带到北平再请人加题,孰料所乘飞机中途触山失事,诗人与两名机组人员全部殒命,随行存放在铁匣中的画卷竟奇迹般地幸免于难,未遭焚毁。人亡物存,陆小曼视此历劫之物为徐志摩留给她最宝贵的纪念,一直珍藏在身边,1965年4月病危前才将画卷连同梁启超为徐志摩写的一副长联,托付给徐志摩的表妹夫、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保管。陈从周整理后将这批遗物捐赠给浙江省博物馆。一代名媛陆小曼这幅早期代表画作因荟萃了诸多名士的墨宝题跋,且见证民国才子那电光火石般传奇经历而备受关注。由画卷翻拍成的照片则悬挂于浙江海宁硖石徐志摩故居二楼楼梯口处,供前来瞻仰者观赏揣摩。
徐志摩与陆小曼
来源:中国档案报